#宋亚轩第一视角,自述类随笔文字
他问,你还记得他怎么死的么?
我摇头。
“那你可真是一个荒谬至极的人。”套着一袭子黑衫的老先生如是说。
重重地把典书拍下,声音大抵是刺耳的,可惜我的耳畔全都是轰鸣声,几十年,已经习惯了。
是荒谬至极,可惜不是人。老先生原先是知道的,如今却也被几十年的谎言给自缚住,忘记我是一条纯纯正正的人鱼。
我猜老先生被衫子遮住的那张脸下闪烁得生辉的是鱼鳞,我也一样有的东西、这村子里头的人最觊觎的东西,也是令我一生颠沛流离无法安宁的罪魁祸首。
这几十年来我快要忘记自己的身份,忘记海水的咸味。渔民们一个个都走得很快,一代代更迭,不久所有人也都忘记了我的身份。
可惜我一直没有忘记,我是来找我的爱人的。
在早些年的时候,我从没记起过我还有个爱人。
那天晚上我猛然把木屋的窗推开,咸咸的海风灌进来,凛冽得像冬天。按道理说我应当是听不见,可那一夜我却听见了海浪声,听见远方传来渔女嘶哑的、残喘的呜咽,听见塞壬来自海国的邀请。我莫名感到心安,一下子跌入了梦境,这样的好觉在我的一生中都相当难得。
可是这是春天啊,孩子。这是确确实实的春天。
我迷迷糊糊地听见一个声音,它怜爱,又怜悯。
春天是什么样的呢?我记不大清。
他便说,孩子,你实在是可怜啊。去吧,给你机会,去找你的爱人。
我想我从未收到过爱,也并未真正学会过爱人,这份东西对我来说太宝贵了。而我,一条落荒而逃的人鱼,一个失败漂泊的人,一生都从未留下过我认为宝贵的东西,
可是老先生此时却答应得爽快了。
你明天就可以去找他。
我一晚上没睡好。
我知道这些年来我总是病痛缠身,整日在苟延,好觉对我来说相当难得,可这一晚的忐忑,却来得很措手不及。
我忘记我的爱人的名字,忘记他的长相,忘记他是怎么死的,但我却要见他了。
心脏剧痛,我猛地起身。
在这个夜里,我又一次把窗打开。海浪声离我似乎愈发近了,它澎湃地拍打沙砾,湿漉漉地拂过我的面颊。我望见远方的月就这么安详地照在整片大海上,波光粼粼,和我侧脸上的鳞片一样。它与我产生了极强烈的共鸣,以致于我不受控制地朝着大海奔去。
彼时,我望了望木屋墙壁上挂着的日历。正是渔民们殷勤地向波塞冬祈福的日子。他们这时会露出担生怕死的讨好模样来,跪在海浪的脚下。我不知什么时候还怯生生地听过他们的愿望,那时他们还双手合十地祈求家人平安归来,待到如今,只剩下祈祷自己发财了。
我学习他们跪下,向波塞冬祈祷。
潮起鲸落,鲸起潮过,在我笨拙的模仿中,在深深埋没于尘埃雾中的眸里,我看见了亘古的碑墓。
“人鱼的一生,只能许愿一次。”波塞冬如是回答。
好,好啊。
我便疲惫地勾了勾唇。
那我就许下愿望,在我死前的最后一个潮汐,能够见他一面。
或许是忍耐得太久,我从未料想过情绪会在这一瞬间崩溃。我嚎啕大哭,可是淌不出一滴泪来。我只只留下让人艳羡的一颗颗璀璨的珍珠,它们滴溜溜地互相推搡,被海浪卷入深海——而我却终究留不下任何东西,也留不下任何人。
宋亚轩,你想过,自己与众不同吗?
我不仅想过,我还异常地明白。
我是怪胎,那美丽的鳞片,不同于人的美丽,却成为我难以抹去的劣迹。
他们要求抹杀我,认为我的不同是赤裸裸的背叛,认为我是不祥的怪物;然而很快又转变了想法,变脸的速度让人为之震撼,他们奉我为神,尊崇我,敬畏我,祭拜我,贪婪地接住我每一颗因为痛苦而掉下的珍珠。
我的爱人啊。
如果你能听到的话,我想问问你,你为何有勇气和我在一起?
你难道不恐惧与我相拥时无法捂热的身躯,你难道不讨厌我永远湿漉漉的一切?
很感谢你不怕。
你应当是凡人,却拥有非凡的气魄与勇气。或许你觉得我的语气生疏,只赞颂赫拉克勒斯般,可我真是想不起来任何关于你的一切。
人鱼死后会变成什么呢?
那是我年少时最爱想的问题。
老先生说人鱼不会死,只有贪心向波塞冬许愿的家伙才会死,死在海里。
我想,或许我会真的化为泡沫,涌入大海的怀抱,也趁机溜进你的怀抱。
就请你千万要葬在海里,好叫我涉水万千去拥抱你。
我的头很痛很痛。
人们常说他们是最深情的,可我们人鱼似乎对薄情的惩罚要更为严苛。
这大抵就是海神对我忘记自己爱人的惩罚。
迷迷糊糊,我就如是躺在沙滩上。
我真的快要死了。
我感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地变透明。
变成泡沫,意味着我将慢慢地在这个世界上消失,不留下一点点轻轻的痕迹,很快所有人都会把我忘记,因为我并不重要。当我真正被所有人遗忘,我便真正地死去。
可我不怕被遗忘。
我讨厌声色张扬地活在喧嚣议论中。
世界上不会再有宋亚轩,又有何妨?
化为泡沫,每每在海浪找到岸边归宿时现身,对我来说便已足矣。
可是,我却是真地害怕他忘记我。
我的心脏又开始绞痛,胸口被闷得喘不上气。我无法想象他把我忘记。那是多么惨痛的、令人窒息的事情啊。
尽管我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将他忘记。
很快,我便看见了今夜的最后一个潮汐。
它来得又急又快。
我估摸着自己似乎只剩下了一口气,残喘着,已经变得茫然。
我眼前的一切逐渐变得虚幻,变得雾霭氤氲。而在一切海浪、海风、海雾之中,我看见一个身影。
是——
张真源。
张真源。我又细细咀嚼了一遍这个名字。
我叫出声来,他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我仔细盯住他的眸子。他的眸子很漂亮,盛满了我看不见的月光与星光,荡漾着一湖泊的柔情与善意。
可是却是疑惑的。
我心头一震。
他大概当真是不记得我了,也快要看不见我了。
张真源啊。
我想起来几十年前,那个我与他分道扬镳的夜,我与他说。
你知道吗。
人鱼是不会老去的,所以我不能为你在流泪时用泪珠填满我崎岖的皱纹,不能用青丝白发告诉你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。人鱼也不能哭,尽管我在想象中已然哭得不能自理,却只能留下一颗颗无用的珍珠。他们从不曾向我展示怜悯,只有无尽的谄媚与贪婪。而我,时常深陷绝望的漩涡,嘶声裂肺,但永远得不到一双轻拍我肩的双手。
你还知道吗。
人鱼本是不能说话的。他们的美丽需要维护,才能一直被爱,被关怀,被奉为神明。于是我在下定决心与你相爱后,许愿拥有诉说和安慰的嗓音,代价是从此听不见任何世界的聒噪。唯独这一次的叛逆,却让我夜不能寐,辗转反侧了无数个月落日出。
张真源什么也没说。
在那很久以后,在那亘古的墓碑上,我不曾看见任何字眼。可那不是无名碑,那上面曾篆刻着你名字的一笔一划。我思来想去,甚至要忘记你的名字,最后才想起,那是我无数个昼夜用指腹磨平的字迹。或许只在缅怀时,不死才会是我肯定的东西。
好了,听到这儿,故事也该结束了。
与其他的童话故事无二,当新日的第一缕晨光照上海面,点亮了整个黑暗的夜,我已然变成泡沫,毅然投身于那片波澜的海。
有人类终会问我值不值,他甚至不记得我了。
可那又如何?
一切都无关紧要了,因为在我最后的眼帘里,张真源是永恒且唯一的。